据说,据比较可靠的说,外婆在回浙江老家生我母亲的路上,外公在上海的报上刊登了离婚启事。
几十年后,外公终于拿起笔,给自己的长女,我的大姨妈写了一封信。信中婉转地表达了他对外婆的歉意,并请长女带着她的母亲,我的外婆在酒店会见,但是那时文革,大姨妈不敢贸然行事,这次会面最终不了了之。
直到半个世纪过去,外公再次有机会约见他的二女儿,也就是我的二姨妈,外公终于在他的女儿面前开口说出了“对不起”这三个字。而那时候,外婆和大姨妈都已过世。
作为晚辈,我们一直很心酸地见证着外婆带着遗憾渐渐地老去,我们从不敢在外婆面前问及我们家的过去,外婆的过去。我们只能在私底下悄悄地议论:假如外婆这一生没有遇到外公,我们的外婆会怎么样?
当然,最直接的答案,就是没有我们这些徒子徒孙们。
扯远了,回到过年。
那一年的过年,应该是我有记忆之中,最早的一年。
日子过得很艰难,很艰难,真的。每天凌晨3点,年幼的我就要起床,与比我大一岁的堂姐两人提着篮子去菜场,不是去买菜,是去拣菜,把菜场里剥下来的白菜叶子拣回来,那就是我们平时吃的菜。我们的钱,只能省下来买米,而且还是粮站里的次米,碎米。
两个人小手冻得红红的,又冷又饿,伯母给的两分钱,让我们去买一碗热豆浆,我们会再加上一分钱,可以去买一块豆腐乳,带回家当菜。四个堂兄姐加上我和妹妹,六个孩子都是馋嘴吃不饱的年龄,可我们一天,只能吃两餐。
那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一生中的艰难岁月,如今每年初二,都是我们家堂兄妹聚集的日子,大家坐下了,总要说起当年那段辛酸的生活,说着说着,上了年纪的堂兄姐们难免热泪盈眶。
大年三十晚上,伯母带着我们一边包汤圆一边守夜,伯母是宁波人,她按照宁波的习惯过年。
和我们一起过年的,还有外婆。但那不是我的外婆,是我堂哥姐们的。本来,外婆是在她儿子家生活的,那年她儿子进了牛棚,从此渺无音讯,于是伯母把她接了过来。
外婆身体不好,天天都躺在床上。但是她精神很好,头脑也很清晰,很会与我们几个孩子聊天。比如说,我与大哥打打闹阂,大哥拍了拍我的头,倚大卖大老成地说:小孩子这么皮不好。我便更加顽皮地拍了拍大哥的头,装腔作势地:说大孩子也要听话。于是外婆就说:男孩子的头是不能打的。为什么不可以拍?外婆接下来可以讲出一大堆的道理。我们就是从外婆的道理中,知道了很多的常识与传说。
那个年头没有电视更没有新年晚会,依我们的家境,伯母也没有能力给我们添置新衣,所以一家人围着方桌聊天,便是我们新年守夜的唯一节目。我们因为可以破例不按时睡觉而兴奋,一家人不分老幼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聊着。外婆与伯母提起了自己关在牛棚里的儿子,外婆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说: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了。伯母强忍着自己的不安,劝慰说:他没事的,很快就会出来了,到时候你又再回去跟他一起住吧。
外婆点了点头。
然而就在初三,初三的早晨,伯母叫外婆坐起来吃饭的时候,外婆已经冷冰冰了。
外婆是在半夜的时候独自走了。她走的无声无息,走的孤苦伶仃。
伯母悲痛欲绝地痛哭着,哭得死去活来,她哭外婆孤单地走了,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。她边哭边诉说其实外婆身体很早就不行了,她是硬撑着,就是想最后见一眼关在牛棚里的儿子,她也哭她自己:兄弟还关在牛棚里,丈夫已经先走了,现在身边的母亲也离她而去。
我们几个孩子站在一边,为她的伤心而伤心着。
这一年的过年,我有生第一次去了殡仪馆,为外婆送行。